宗教改革五百年 | “这是我的立场,我不会改变!" :路德反罗马的斗争
路德说道,如果说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地方,上帝在那儿建造一座教堂;魔鬼也跟着在旁边建造一座小教堂,那么这个地方一定是罗马; 如果说有一个地狱的话,那么罗马就建立在地狱之上。
“这是我的立场,我不会改变!" :路德反罗马的斗争
即使不与阿米纽斯/赫尔曼联系起来,路德也算得上是德意志反罗马神话中的又一条好汉。在他生活的年代,教会售卖赎罪符,信教者可以用钱来赎罪,免受炼狱的惩罚。路德提出了神学思考来反对这种赦罪的交易行为。当他看出罗马教廷并不支持和赞同其观点时,路德追求真正的福音新教的斗争就演变成了反罗马的斗争。这场斗争的激化与其辩解学说(宗教改革的神学核心)的深化是相辅相成的。罗马反对宗教改革的思想,也促使这场神学的内部辩论演变成为一场民族政治的争论。在此过程中,路德的事业就变成了德意志人的事业。所以,这个维滕贝格的神学家一跃成为“德意志民族的英雄”,但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民族历史上出现了内部的分裂,不论是奥格斯堡的宗教和约,还是威斯特伐利亚和约,都无法消除这种分裂。阿米纽斯的命运再次重演,路德的解放行动变成了内部分裂的根源。至少从神话政治的角度看的确如此。
路德神话包括了两个核心事件,一是 1517年10月31日,他在维滕贝格宫廷教堂张贴九十五条论纲;二是他在沃尔姆斯回答是否撤回论纲。虽然神话中讲的这两件事在历史上也许并不存在,但通过神话虚构却让德国的新教教会获得了自信与力量。根据梅兰希通后来的回忆,在 1517 年的万圣节前夜,路德把他的九十五条论纲钉在了宫廷教堂的大门上。但事实上,梅兰希通本人只是在1518年8月才到维滕贝格的,也就是说他并没有目睹这件事。实际上,路德大概送出了这些批判赎罪符的论纲,他之所以这样做,是遵照学术惯例请求在维滕贝格大学进行一场答辩。但大学内部并没有就此展开探讨,却在社会上引发了一场更为广泛的讨论,直到最终被斥为异端。被德国的新教徒尊奉为宗教改革开端的历史事件根本就没有发生过。然而人们需要一个事件来标志这场让德国地覆天翻的宗教改革的开端。于是就虚构出路德把他的论纲钉在教堂大门上,用这种响动来表现德国新教的。
路德在沃尔姆斯的辩论,也是与上述类似的情况。按照固定的说法,路德“在皇帝和帝国面前”声明信奉自己著述中的观点,顶住了所有的攻击。他说:“这是我的立场,我不会改变!”两次用“我”,既表达了他的信仰之坚定,也表达了一种自豪的自我意识。尽管有人处心积虑地想最终实现和解,尽管教皇的特使们发出严正威胁,自以为可以轻而易举拿下这个维滕贝格人,但全都丝毫不能撼动这个“我”。
路德将“九十五条论纲”钉在教堂大门上
路德的这句话标志着,他内心中持续十多年的信仰斗争以胜利告终。按照民族类型学的说法,德意志人的一个性格特点就是喜好在内心冥思苦想,然后向外爆发出来,能经受所有的外部威胁,能战胜所有的内部分歧。他在帝国议会的雄辩,谱写了德国新教教会英雄的一幕。他顶住了皇帝、教皇以及魔鬼的攻击。所以,他在沃尔姆斯的雄辩就是对恶魔本身的胜利。在神话中被压缩成一瞬间的事情,实际上持续了两天。而且此前还有一小段插曲,不过与整个的事件相比,显得有些不协调。路德在去沃尔姆斯的路上,从埃森纳赫起就患上了肠胃病。对即将发生的事情的恐惧,似乎严重地伤害了他的身体。路德从中再一次看到了魔鬼在作怪。他在给格奥尔格·施帕拉丁的信中写道:“我们来了,虽然撒旦不仅仅妄图通过一场疾病来横加阻止。在从埃森纳赫到这里的一路上,我的身体一直处于虚弱的状太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情况,并且直到现在也不见好转。但是献身于耶穌基督,我们要去沃尔姆斯,即便所有地狱之门和所有天上的力量都来加以阻挡。”
当路德被带去接受第一次问讯时,身体明显很糟糕。他说话有气无力,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皇帝一见他这副模样,就说:“这个人不会让我成为异端。”特里尔大主教的法庭代理约翰·冯·德·埃克(Johann von der Eck)提了最重要的问题:路德是否坚信自己著作中的观点,还是愿意有所悔改。对此,路德回答说,他需要一些时间来考虑。这个请求被批准了,会议推延到第二天继续进行。
次日,会议在一个更大的厅堂里举行,首先谈论别的问题,路德必须在外面等候。在此期间,人越聚越多,而且在审问路德时,一些看热闹的人也涌进了大厅。德埃克重提昨天的问题,路德此时的回答清楚且响亮,斩钉截铁。他的著作大多堆放在一张长椅上,他把它们分成了三大类。他说,第一类著作,描述了信仰和道德的虔诚,甚至他的对手也承认有价值,所以他不能撤回。第二类著作,是反对教皇统治的,也不能收回,因为其中还包括了此前德意志人对罗马天主教廷的普遍不满和控诉。他反对教皇统治的暴政,捍卫德意志民族的利益。这是说给德意志诸侯们听的。最后,第三类著作是反对个别人的,他们庇护罗马的暴政,路德因此猛烈地攻击他们。他说,如果有人能证明自己的观点是错误的,那他甘愿撤回自己的著作,并且第一个亲手焚毁这些书。路德把自己的境况比作耶穌在犹太公议会受审,即使没有证据也可以被指控有罪。最后他承认,神学的争论导致了政治的冲突。他说,在这里很适合引用耶稣的那句话,他来不是为了让地上和平,而是叫地上见刀光。如果人们对上帝的话有争议和冲突,与其加以压制,不如公开辩论。
路德在沃尔姆斯帝国议会上的抗辩
大厅被火炬照得通明,挤满了好奇的人群,所以让人感觉很闷热。但是路德不愿意放弃用拉丁文重讲自己的演说,因为他知道,并非所有在场的人都能听懂德语。首先皇帝查理五世本人就不懂。他蔑视德语,后来有一次还说,最多可以用德语来给马下命令所以,路德用拉丁文再次重复了自己所说的话。之后,德埃克要求他清楚、明确地表态,是否愿意撤回自己的著作。路德随即给出了决定性的回答:“假如《圣经》当中没有证据4或是那些无可辩驳的理由让我折服,那我信服我所写出的话。因为我既不只是相信教皇,也不只是相信宗教大会,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更经常犯错误和自相矛盾。只要我的良心还听从于上帝的话,那我就不能,也不愿意撤回,因为做有违良心的事,既不安全,也会威胁到天堂的幸福。" 只是在后来出版的帝国议会文件中,才出现了下面的话: “我不会改变,这是我的立场。" “很可能路德在沃尔姆斯没有说过这句话,是有人后来添加进去的。但是,这句话与路德当时的精神和态度很吻合,而且也使他的结束语显得更加铿锵有力。这是“制造路德神话" 的第一步。在沃尔姆斯的路德纪念碑上,可以读到下面这个长句: “这是我的立场,我不会改变。上帝助我,阿门!”它成了路德神话中的经典表白。
路德话音刚落,查理皇帝就起身离开了大厅。他很清楚,自己刚刚遭到了一场失败。路德下台阶时,皇帝的西班牙随从中有几个人高呼:“烧死他!”“但是,不可能像在康斯坦茨帝国议会上对待波希米亚的宗教改革者扬·胡斯(Jan Hus)那样,把这个维滕贝格人路德逮捕起来,或者干脆处死。因为在各诸侯和沃尔姆斯城的民众中间,路德拥有庞大的支持者队伍。教皇的使节吉罗拉莫·阿莱安德罗(Hieronymus Aleander)这样向罗马汇报:“德意志十分之九的人高呼‘路德’,以支持他,而其余十分之一的人恨不得大叫:‘让罗马的教廷去死吧’,并且所有的人都喊着要求举行宗教会议。”逮捕路德会招致起义,果真如此的话,失败的将是教皇和皇帝一方。然后,大群人陪伴路德到达下榻的寓所,他在那里高举张开的双手叫道:“我胜利了,我胜利了!”这是德国士兵赢得比赛后的手势。路德明白自己的胜利: 他顶住了攻击,他注意到许多人支持了他,而他的敌人不敢对他轻举妄动。他只用言论去战斗,并且靠着言论打败了对手。
路德画像
路德攻击罗马有两个根源。一是他的一种想法,认为罗马法官和神学家的“歪曲和谎言”危害了人们的灵魂得救,也就是德意志人的灵魂得救;二是他的印象,罗马教廷总是发明新的债务,让大量的钱财源源不断地流向罗马,他们骗取德意志人的钱,好让教皇和他的朝臣们过上花天酒地的奢侈生活。从16世纪20年代初开始,路德就对此展开论战,并同时把民族政治和世界末日的思想结合了起来。他说,对穷困的德意志人敲骨吸髓的教皇,实际上是一个反基督者,而不是上帝在世间的代表。所以路德成了一个预言家,在政治和社会都四分五裂的德意志担当起了民族运动的先导。对罗马和“罗马派分子"的斗争是德意志统一的纽带(路德把那些支持和捍卫教皇掌控精神及世俗事务大权的人,称作“罗马派分子”)。
在成功地开展宗教改革运动之后,路德开始进行反罗马的论战。他曾在1510一1511年被奥古斯丁修会派往罗马,对那里留下了很坏的印象。去之前,他曾期望在这个基督教的中心和殉教者之城,找到上帝赐予的无上幸福。但事与愿违,他只看到了“亵渎上帝的行径",这让他非常愤怒。他说,如果说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地方,上帝在那儿建造一座教堂;魔鬼也跟着在旁边建造一座小教堂,那么这个地方一定是罗马; 如果说有一个地狱的话,那么罗马就建立在地狱之上。“那里到处充斥着买卖、交换、交易、喧嚣、撒谎、欺骗、抢劫、偷窃、奢华、淫荡、招摇撞骗,总之是各种各样蔑视上帝的行为。那个反基督者的堕落统治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和罗马一样,威尼斯、安特卫普和开罗也都有集市贸易,但在那里还维持着理性和法律。而这里却是魔鬼为所欲为。”他之所以这样猛烈抨击整个罗马是巴比伦的妓女和新的罪恶之地,就是基于当年留下的坏印象。从这一点上,我们看到了路德的反城市化情绪,这反映到了他对罗马的斗争中,与德国人的自我认知也是联系在一起的。
路德的宗教改革本身无疑是纯神学性质的。关于上帝和上帝宽恕罪孽的问题引发了这场改革。罗马的所作所为和德音士人所遭受的压迫,都不是决定他与罗马决裂的根本因素。但在决裂之后,这两个因素对路德就重要了。现在,他也抱怨,“忠诚的王侯们,如弗里德里希一世和二世皇帝,以及其他的许多帝国皇帝,都悲惨地遭受到教皇的践踏和压迫”,他坚称“再也不能允许这个恶魔盛气凌人,不允许他让皇帝亲吻他的脚或对他毕恭毕敬,不能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教皇想要骑马,皇帝就得给他牵马坠镫。皇帝不要向教皇宣誓服从效忠……”
在沃尔姆斯帝国议会上,反罗马的情绪高涨起来,因为教皇与皇帝的关系问题重新摆在人们面前。这个问题在中世纪盛期曾导致了激烈的冲突。教皇的使节阿莱安德罗把德意志帝国称作教皇的领地,他说:“但愿德意志心满意足。罗马教廷从前把帝国交给了它国。如果德意志人继续虔诚,继续忠诚地服从教廷,那教廷还会把帝国留给他们。否则的话……!”至于这个“否则的话……!”后面隐含什么意思,施帕拉丁告诉我们,阿莱安德罗是这样声明的,“如果你们德意志人”“在所有人当中向罗马教廷缴纳最少,同时还要挣脱罗马的奴役,那么我们就要想办法让你们在兄弟之争中消耗殆尽,并且自相残杀”。这些话促使宗教信仰改革同时要兼顾政治问题,即把德意志从罗马的精神霸权中解放出来。谁站在德意志皇帝一边,谁就一定支持宗教改革。查理皇帝与宗教改革势不两立,就表明他不是一个真正的德意志皇帝,而只是一个西班牙人。
为教皇效命的意大利人,自以为比落后的德国人要优越得多,而且还毫不掩饰地表露出这种优越感,这让路德怒火中烧。对于罗马不断提出的金钱要求,路德同样觉得:在罗马,人们都认为德国人是落后的笨蛋,可以为所欲为地压榨他们的血汗。“要让德国人永远愚蠢透顶,好让他们不断地进献供奉。”路德认为,除了出售赎罪符,任命红衣主教也是掠夺一个国家钱财的主要手段。所以,意大利曾经很富有,自从它有了不计其数的红衣主教和奢侈的皇室排场,到现在已经衰败毁灭了。“现在,因为意大利已经被榨空,他们就转到德意志来,挖空心思地开始剥削。我们注意看吧,德意志很快就和意大利一样了。我们已经有了好几个红衣主教。罗马人在此到底想得到什么,那些狂热的德意志信徒是不会明白的。就像预示的那样,那个反基督者一定要捞足世间的钱财。”
路德总是不失时机地强调罗马的阴谋诡计所构成的威胁,由于德国人本性忠诚和正直,不能识别罗马的企图,所以常常听凭其摆布。他巧用了当时正在进行的关于日耳曼人和德意志人特征的讨论,指出教皇教唆“基督徒,尤其是被所有史书赞誉为天性高尚、可靠和忠诚的德意志民族的基督徒;学会背叛,变成叛徒和恶棍,不再忠诚可靠了。”但最终教皇的权力破灭了,而罗马在傲慢之外更加暴露出其顽固执拗的一面:“意大利常常遭受屈辱,然而却总是很傲慢。但现在意大利吓得面无血色,看到和认识到了自己的恶毒,只是不愿意遭受像我们日耳曼人这样的野蛮民族的惩罚罢了。”“路德自己把宗教改革变得更加尖锐了,成了一个民族政治问题。
路德攻击罗马和教皇的事例不断增多。从16世纪20年代始,路德认为教皇的统治是一股魔鬼的力量,它不光从人们腰包中窃走钱财,而且还使他们丧失了灵魂。1545年,他写了一篇小短文,题目叫《反对魔鬼在罗马建立的教皇统治》,扉页是出自科拉纳赫画派的一幅木版画,画面上,在敞开的地狱大门里,教皇正在加冕,魔鬼把三重冕戴在长着两只驴耳朵的教皇的头上,冕上还有一堆粪便。
本文摘自《德国人和他们的神话》(商务印书馆出版)。作者,赫尔弗里德·明克勒,柏林洪堡大学政治学教授,以研究政治思想史和战争理论著称。
《德国人和他们的神话》
作 者:[德] 赫尔弗里德·明克勒
译 者:李维、范鸿
开 本:32开
装 帧:精装
出版社:商务印书馆
在德国历史中,神话总是与政治密切相关,如“红胡子”弗里德里希大帝会再度降临的传说、民族史诗《尼伯龙人之歌》、浮士德与魔鬼订约的故事、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二世的轶事……由它们所衍生的神话在各个时期被用来解释不同的现实。“二战”之后,分裂的德国对于政治神话的解读又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态度。本书采用宏大的历史分析方法,论述了德国近代以来的政治神话,尤其注重考察它的嬗变过程,它如何塑造德国人的民族个性,德国人独具怎样的力量以激励行动,德国的政治悲剧如何与神话联系在一起。本书不仅涉及德国人的历史和心态,还是一部关于现代政治的极富启发性的著作,见解独到,译笔流畅,具有极强的可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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